朋友与酒

那说说朋友的事儿吧。

他跟我是打小长起来的朋友，我们儿时就活得跟人不同——教室里打麻将牌，跟老师顶嘴；放了学，欺负女同学；但做起作业来又一副玩儿命的样子，最疯狂的时候能一晚干完整本习题册。

我虽折腾，甚至浪荡，但与他相比，我算比较顺当的一人。

非要评价他的话，或许我也只能以“争议”概括之。

小学，我们成群结队“鱼肉乡里”，偷桃子，踩麦子，抓蛇掏鸟蛋，操起树枝就朝着油菜花削，基本属于成绩还行但谁也不待见的孩子。

初中，我俩就分校了，他去了一间在口碑方面就自带争议的学校，也就开始了调皮捣蛋、打架斗殴的“坏学生”生涯。

高中那会儿，他穿着他妈的连衣裙，骑着辆自行车满村子溜达，搁别人眼里俨然一个“精神病”——但毕竟还是孩子，大人们也就容忍过去了。

大学，他去了天津，我在南京。我俩还是不务正业的那一类——除了对专业知识不感兴趣，其他都耍得不耐。我喝酒，他泡妞，四年也就那么过去了。

二十来岁时，我俩半斤八两，做人做事都不着调，但有一点他不如我——喝酒。

他酒量不行，但也能喝点。

因为大学专业的缘故，他毕业后在货轮上做事，用他的话来说，就是水手——从浪漫理想主义来说，这很符合他的性格。

现在的水手不同于海盗时代，他们只有在陆地上才可以喝酒。

有年，我在上海，他从这座城市赶飞机，去泰国跑船。

出发前，我们连续两天喝得酩酊大醉，酒吧里勾搭小姑娘，也在夜晚的大马路上被姑娘勾搭，被她们拉着去唱歌。

这样的事儿，放在今天绝不可能，因为我们可能真的中年了，胆量和激情都已消磨过半。但当时，我俩长得就像爱玩的人，满脸写着“浪子”二字。

去机场那天，他剪掉了长发，留着跟我一样的寸头。

每次他回到陆地，我们都会喝着酒，聊起各自的现状。

新时代管“水手”叫“海员”，以区别于法外之地的海盗时期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——无论海员还是水手，在船上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自由，完全可以用“枯燥”来形容。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海上钢琴师那样，即便每日面对大海，心中也能怡然自得。

那些在船上一待就是好几日甚至成月的人，除了日常检查维护之外，多数时间都是闲着。大伙儿总不能大眼瞪小眼，索性就变着法儿消遣日子，主要还是打牌为主。

纵使此般，他依然深爱着水手生涯，除了郑智化的《水手》情结，主要还在于水手的生活完全就是为他量身定制——他好赌，在船上如鱼得水；下了船，陌生目的地的新鲜感，以及午夜的狂欢，都是浪子心中的追求。

他第一个孩子，从酒精中诞生。

当时，他在芭提雅，酒劲儿上头，睡了一位泰国姑娘。

两人没什么感情，唯一的结果就是孩子。操蛋的是，当时我们都是道德感淡漠的年轻人，活得可悲却故作潇洒，压根儿没觉得这事能有多大。

他也还算有点人性，每月会给孩子母亲转账，坚持到现在。

他第二个孩子，还是在酒精中诞生。

这次，他选择了婚姻，放弃水手回到了陆地。

我去过他们一起住的房子，有妻子，有孩子，却没有家的味道。

果不其然，没过几年，他离婚了，因为妻子受不了他喝酒赌博不着家的性子。

他再次回到自我放逐的状态。

水手时，他飘在海上。

回到陆地，他飘在了社会上，白天人五人六、人模人样地正装打卡上班，晚上三教九流、拉帮结派，喝酒打牌熬通宵，酒吧浴场夜总会。

说白了，正常人的生活不适合他，但凡有一丝所谓的幸福感、归属感，也早晚会被他躁完。

他离婚后，我去找过他，他脾气更是刚烈得变本加厉。就因为公交车变道加塞，他会逼停司机，暴揍一顿。

那些年，我们都揣着颗无处安放的心，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疯子。

老家长辈多次批评过他：好好的日子，就是不会好好过。

但我了解他，我俩都属于自己要是想不明白、谁劝都不好使的人。

前两年，我们刚过三十。

有天，他突然告诉我，他戒酒了。

我问他“为什么”。

他回我：可能想明白了吧。你除了酒量，还有一点比我好。你能守得住内心，治得了自己，而我不行。

我说：那以后我喝酒，你喝茶。

但其实，有些话我没再跟他说——他某种程度属于毁灭型人格，活在废墟中，把自己折腾得遍体鳞伤，时不时也会殃及池鱼，伤人伤己。

此外，我也不见得能守得住自己，但谁又会知道呢？！

最近一次见面，我们评价过对方，只有俩字儿——浑蛋，仨字儿——王八蛋。

但好在当年身处地狱，而今心系天堂。